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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与天地精神往随笔散文

时间:2021-06-20 19:29:26 散文随笔 我要投稿

独与天地精神往随笔散文

  张若虚是一个诗作非常少的人,所以很多人对他的作品不熟。可是清朝人编《全唐诗》,提到《春江花月夜》这首诗,说这篇是“以孤篇压倒全唐之作”。就是说,他这一首诗比全部的唐诗还要好。但我基本上不把《春江花月夜》看做张若虚个人化的才气表现,而是强调初唐时期,人的精神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辽阔,在空间和时间上,都开始有一种扩大。

独与天地精神往随笔散文

  在唐诗当中,生命的独立性是受到歌颂的。《春江花月夜》之所以美,是因为它在充分的自我的独立性当中,才会去欣赏另外一个完全独立的,跟它不同的生命状态。

  这里面的美学意识非常现代。二十世纪初,巴黎开始尊重每一个不同的生命。一个女画家罗兰桑娇媚得要死,永远都是楚楚可怜,很娇弱的感觉。有人喜欢她,有人不喜欢她,但大家都尊重她;另外有一个俄罗斯来的移民叫苏蒂纳,穷得要死,每天去做苦力,在码头上搬完东西,然后回家画画,他喜欢画被宰杀后的牛。罗兰桑与苏蒂纳如此不同,可他们同时在巴黎,而且他们可以做朋友,认为彼此代表的是巴黎画派两种不同的美学。

  唐代也有这样的特质。初唐时骆宾王写了一篇叫《讨武曌檄》的著名文章,讨伐武则天。可武则天看了后却赞美这篇文章,问宰相此文是何人所写,并遗憾地说,骆宾王这样的人才,宰相竟然没有招他入阁,这是宰相之罪啊。这很让人惊讶,武则天不觉得这篇文章在骂她,她从执政者的角度认为这是一篇好文章,骂武则天的部分是可以抽离掉的。在这样一个时代里,骆宾王有骆宾王自我完成的方式,武则天有武则天自我完成的方式。武则天在自己的孤独当中,会欣赏骆宾王的孤独,而不是处于对立的状态。在现实当中,事关政治的争夺;可是在美学的层次上,每一个生命都会欣赏另外一个生命,这才是花季出现的原因。所谓的花季,就是所有的生命,没有高低之分。“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王维《送别》)他们总是在路上碰到人,就喝一杯酒,变成好朋友,然后擦肩而过,又回到各自的孤独,这里面没有一点小家子气的生命意向。

  《春江花月夜》为什么影响力这么大?因为这是初唐诗中最具有典范性地将个人意识提高到宇宙意识的一个例子。当生命经验被放大到宇宙意识,张若虚在文学技巧上又把漫无边际、天马行空的思想拉回来——“江流宛转绕芳甸”。他的面前有一条河流,“宛转”地流过“芳甸”;“甸”是被人整理出来的一洼一洼的圃,就是田。为什么叫“芳甸”?因为不种稻子,不种麦,而是种花。河流弯弯曲曲地流过种满了花的、散发着香味的土地,“江流宛转绕芳甸”将主题变成了“江”与“花”的对话。

  下面一句是月亮与花的主题:“月照花林皆似霰。”这首诗很好玩,一开始的时候是春天,江水在流,然后月亮慢慢升起,潮水上涨。初春时节,空气很凉,夜晚的时候,水汽会结成一种薄薄的透明的东西在空中飘,也就是“霰”。花有很多颜色,红的、紫的、黄的,当明亮的月光照在花林上,把所有的颜色都过滤成为银白色。我们看到张若虚在慢慢过滤掉颜色,因为颜色是非常感官的,可是张若虚希望把我们带进宇宙意识的本体,带进空灵的宇宙状态。“江流宛转绕芳甸”中的“芳”是针对嗅觉;“月照花林皆似霰”是针对视觉。江水把气味冲散,月光把花的颜色过滤。

  “空里流霜不觉飞”就非常像佛教的句子,这里的“空”刚好是佛教讲的“空”,可以是空间上的空,也可能是心理上的空。春天的夜晚会下霜,可是因为天空中布满了白色的月光,所以霜的白感觉不到了。这是张若虚诗中出现的第一个有哲学意味的句子,就是存在的东西可以让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听起来很抽象,可是生命里其实有很多东西存在,我们常常已经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比如死亡一直存在,可是我们从来感觉不到死亡。

  “汀上白沙看不见。”因为沙洲上的沙是白的,月光是白的,所以汀上有白色的沙也看不出来,这句诗也是在说存在的东西,我们根本不觉得存在。开始的时候讲春天、江水、花朵、月亮、夜晚,非常绚烂。可是这两句诗一下将意境推到了一个空白的状态。

  一首完美的诗,首先需要结构上的精炼。如果我们相信天才论,张若虚真是一个大天才。不然就是时代真是到了水到渠成的阶段,这首经得起如此分析与探讨的诗才可能产生。从“月照花林皆似霰”,到“空里流霜不觉飞”,再到“汀上白沙看不见”,就是所有的存在都变成了不存在。“江天一色无纤尘”——江水、天空全部被月光统一变成一种白,没有任何一点杂质。“空”就这样被推演出来了。所有一切都只是暂时现象,是一种存在,可是“不存在”是更大的宇宙本质,生命的本质或宇宙的本质可能都是这个“空”。不只是视觉上的“空”,而是生命经验最后的背景上的巨大的空。

  “皎皎空中孤月轮”,在这么巨大的“空”当中,只有一个完整的圆,“孤月轮”就是一个圆。听过美术史的朋友大概都记得,西方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像蒙德里安这些人,一直在找几何图形的本质,与唐诗的状态非常像,就是追问到最后宇宙间还剩下什么。我们有时会讲到“洪荒”,洪荒是没有人的时代,没有建筑物的时代。我们今天在高雄的西子湾海港,会看到风景,也会在刹那间看到洪荒中的高雄,或者被命名之前的高雄,在这个情景下,人被放到自然中去做讨论。我不知道大家可不可以理解,通常我们在现象当中的时候,只能讨论现象当中的相对性;可是当一个文学家、艺术家把我们带到了哲学的层面,他就会去问本质的问题,本质的问题也就是绝对性的问题。

  “江畔何人初见月”,张若虚在公元七世纪左右,站在春天的江边看夜晚的花朵,然后他问,谁是在这个江边第一个看见月亮的人?这个句子字面意思一点都不难懂,可我们听到这个句子会吓一跳。我们在任何一个黄昏在西子湾看到晚霞,如果问谁第一个在这里看到晚霞的?那就问到本质了。通常我们很少看到这种重的句子,因为这完全是哲学上的追问,他忽然把人从现象中拉开、抽离,去面对苍茫的宇宙。我们大概只有在爬高山时,才会有这种感觉:到达巅峰的时候,忽然感觉到巨大的孤独感,视觉上无尽苍茫的一刹那,会觉得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这种句子在春秋战国出现过,就是屈原的《天问》。屈原曾经问过类似的问题,之后就没有人再问了,农业伦理把人拉回来,说问这么多干什么,你要把孩子照顾好,把老婆照顾好。汉诗里面会说“努力加餐饭”,唐诗里面的人好像都不吃饭,全部成仙了。他们问的是“江畔何人初见月”,关心的不再是人间的问题,而是生命本质。“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边的月亮现在照在我身上,可是江边的月亮最早什么时候照到了人类?这个句子这么重,所问的问题也是无解。唐诗之所以令我们惊讶,就是因为它有这样的力量,也就是宇宙意识。大部分朝代的文学没有宇宙意识,可是唐诗一上来就涉及了。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中的“念天地之悠悠”也是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如此巨大的、无限的时间跟空间里的茫然性。我觉得茫然绝对不是悲哀,其中既有狂喜又有悲哀。狂喜与悲哀同样大,征服的狂喜之后是茫然,因为不知道下面还要往哪里去,面对着一个大空白。“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一步一步推到“空”的'本质,当水天一色的时候,变成绝对的“空”。生命状态处于空之中,本质因素就会出来。这是《春江花月夜》第一段当中最重的句子。

  这么重的句子出来以后,接下来怎么办?神来之笔之后就是平静。我第一次读这首诗的时候,读到这两句,就想张若虚下面要怎么收?因为下面还有一大半。其实我们读到这儿的时候应该会停下来,不会再继续读下去了,我们会被诗人带着去想这个问题。“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我们去想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接下来给出一个非常平凡的空间,也就是回到通俗:“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是他完全用通俗性的东西来把“江畔何人初见月”这么重的句子收掉,第一个段落就此结束。

  任何一个创作者写出一个惊人的句子,涉及哲学命题的时候,一定要用比较相反的方法再往回收,不然读者会没有办法思维。“人生代代无穷已”,就是人生一代一代地传下去,没有停止。这是很通俗的句子。唐诗好就好在可以伟大,也可以平凡、简单,因为它什么都可以包容。如果选择性太强,格局就不会大。比如南宋的词,非常美,非常精致,但包容性很小,只能写西湖旁边的一些小事情。而唐朝就很特别,灿烂到极致,残酷到极致。我们常说“大唐”,“大”就是包容。今天如果我去做诗歌评审,看到“人生代代无穷已”这样的句子,会觉得真庸俗,可是张若虚敢用,因为他用的地方对。“江月年年只相似”,江水、月亮每年都是一样的,水这样流下去,月亮照样圆了又缺,缺了又圆,是自然当中的循环。

  下面一句又是一个让我们有点思考的问句:“不知江月待何人。”其中的“待”,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字,这里的等待是指江山有待,他觉得江山在等什么人。我们回想一下,当陈子昂站在历史的一个高峰上,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他之所以如此自负,是因为他觉得江山等到他了,在古人与来者之间,他是被等到的那个人。生命卑微地幻灭着,一代又一代,可是有几个人物的生命是发亮的,是会被记住的?张若虚说“不知江月待何人”,里面有很大的暗示。在这个时刻,在这个春天,在这个夜晚,在花开放的时刻,在江水的旁边,他好像被等到了。“不知江月待何人”是“不知”还是“知”?接着前面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一同透露出的是唐诗中非常值得思考的自负感。

  接下来是“但见长江送流水”,水不断地流过去。自古以来,水被用来象征时间,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讲的就是时间。在中国文化当中,水的象征性非常明显,一直代表着不断流逝的时间。“一江春水向东流”也是用水做象征,来表达这个意思。“但见长江送流水”的张若虚,觉得宇宙间有自己不了解的更大的时间跟空间,刹那之间,他个人的生命与流水的生命、时间的生命有了短暂的对话。如果说魏晋南北朝一直都在为文学的形式做准备,但始终没有磅礴的宇宙意识出现,那么在《春江花月夜》中大宇宙意识一下被提高到惊人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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